约公元前2100年，首次以楔形文字的形式记录于古美索不达米亚泥版上的《吉尔伽美什史诗》，讲述了国王吉尔伽美什和野人恩奇都徒步穿越7座山脉，抵达神圣的雪松林的历程。在他们到来之前，雪松林是一个恢宏而宁静的世外桃源，那里的巨树无拘无束地自由生长，直插云霄；猴群在树枝间追逐嬉戏，鸟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涉足这片森林后，并没有把这里当作奇迹之所，而是在此展开了一场掠夺。他们先是残忍地杀害了森林守护神洪巴巴，然后挥斧砍倒雪松，用几棵最粗壮的树来制作木筏和神庙大门。他们的行为不仅导致了森林的衰落，也致使恩奇都死亡，这是众神对恩奇都与吉尔伽美什的惩罚，因为他们给森林造成了破坏。
可以说《吉尔伽美什史诗》首次讲述了一个关于伐木的故事，即最早的生态灭绝行为。人类与树木的复杂关系在这一个故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树木是文化的灵感来源，是与我们共享脆弱地球的非凡生物，是生物群落的慷慨缔造者；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将树木视为可以肆意对待的主体和商品，当我们明目张胆地滥用树木和森林时，灾祸可能接踵而至。
在距离《吉尔伽美什史诗》4000多年后的今天，所有这些主题都在保罗·史密斯的这部权威著作《根深叶茂》中重现，它们就像树木的心材一般，贯穿于你即将阅读的这部著作之中。史密斯是一位资深的植物生态学家，拥有渊博的植物学知识。他将地球上树木的角色描述为“我们的‘缪斯’、保护者和沉默的伙伴”，正如他所说，这一描述也是基于深厚的历史与文化根源做出的。《树语》出版于2018年，是一本很独特的树木题材的小说，翻开这本书的第二页，作者理查德·鲍尔斯想象着树木与它们的人类邻居、地球上的共同公民在对话。“如果你的思想是一样更绿色的东西就好了。”它们低声说，“我们会让你沉浸在真正有价值的事物之中。”史密斯的书有助于让读者的思想成为“更绿色的东西”。
大约3.5亿年前树木首次出现，而现在树木似乎正处于一个特殊的时刻，地球上的林栖生物危在旦夕。2021年，《世界树木状况报告》正式对外发布，首次列出了全球的树木物种及其各自的濒危程度。在全世界大约6万种树中，约有1.75万种（近30%）面临灭绝威胁，有440种濒临消亡，为了开展树木采伐、农作物种植、放牧和土地开发而进行的森林滥伐是树种减少的根本原因。正如我们经历了人类的疫情大流行，别忘记树木也会遭受严重植物传染病的困扰，白蜡树枯梢病（由白蜡树膜盘菌引起）预计将在未来30年内杀死英国约80%的白蜡树。我曾穿行于英国南唐斯国家公园的整片山坡，那里的白蜡树苍白萧疏，奄奄一息，起风时，我能听到它们脆生生的树枝相互敲击，发出临终的哀鸣。山松大小蠹的种群数量不再受寒冷冬季的影响，它们正大肆破坏着美国各地的针叶林；同时，花旗松、金杯栎等树种沦为“气候难民”，一直上升的温度和野火将它们的种群赶出了世世代代的居所。
1658年，早期现代医生、学者托马斯·布朗爵士创造了一个美丽的动词：“to interarborate”。按照布朗的说法，“interarboration”是指树枝的连接与交织。作为人类，我们本身就是连接与交织的，与树木和森林高度地相互依赖。从家具到建筑，从城市规划到纺织品，从食物到饮料，史密斯在这本书中向我们展示了树木如何融入并贯穿于我们生存所涉及的几乎每个方面。静态的超级英雄——行道树，是不知疲倦的ECO综合服务提供者，它们为我们遮蔽阳光，降低城市热岛的地表温度，净化城市空气中的污染物，固碳，连接零星的栖息地，以及支持生物群落。树木为咱们提供的商品当然不仅限于物质层面，它们既生产葡萄糖，也赋予生命隐喻意义。譬如，我们的头脑中也存在着“森林”：纳米级图像显示，人类神经细胞的结构与某些树木舒展的树冠非常相似，神经科学家将这些分支突起称为“树突”（dendrite），这个词来自希腊语“dendron”，意为“树”，当它们重叠（相互交错）时，据说就会形成一个“树突树状结构”。我们借助“树”来思考。
以我的经验来看，在林间漫步就是对苏格拉底的声明提出异议，他称“树木与田野不会教给我任何东西，而城市的人们却赐给我颇多教益”。树木以独特的方式掌管并安排着时间，当人们置身林木之中时，就能体验到这种不同。美国的阔叶林等待了7000万年之久，人类才前来居住，这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能力，但尝试着去理解本身就是耐人寻味的事情。高大伟岸的橡树需要300年才能发育成熟，又用300年去生存繁衍，另需300年才走向衰亡，这一认知既宝贵、深刻，又令人不安。
威廉·布莱克有句名言：“让一些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树，在另一些人眼里只是挡在路中间的绿物。”技术官僚和形而上学的强大势头，使人们对树木世界的感知力大大减弱，人们只是把它们看作木材或障碍物。充满奇迹的事物遭受了工具主义的压制。当代最大的挑战之一是如何扭转颓势，普及一种近乎万物有灵论的本体论，在这种本体论中，除我们自身之外，其他物种的生机勃发、不可思议之处皆可得到承认、受到尊重。史密斯著作的架构为这一设想做出了贡献，通过种子、叶、树形、树皮、木材、花朵和果实这七大奇迹来组织这本书，这些奇迹共同变出了树之魔力。正如史密斯在书中所言，本书提醒着我们：“归根结底，我们都是大自然的共生体。”或者，换作厄休拉·勒古恩那句令人难忘的话：“世界的词语是森林。”
